時間:2023-05-30 09:05:51
開篇:寫作不僅是一種記錄,更是一種創造,它讓我們能夠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感,將它們永久地定格在紙上。下面是小編精心整理的12篇老張與女亂小說,希望這些內容能成為您創作過程中的良師益友,陪伴您不斷探索和進步。
我沒料到像我這樣的人會被選中去阿爾金山。
當曹全問我是不是該去鍛煉鍛煉時,表情凝重,讓阿爾金山這四個字隱含了相當豐富的內容。再加上鍛煉。鍛煉這個詞好,好就好在曖昧。即可以表示馬上就要重用你,也可以表示根本就是看你不順眼,或者干脆沒別的意思,不過是個偶然。我愣了一下,腦子里塞滿了打游戲時看到的那些橫七豎八的通道,可每一條都幽暗曲折,無法一眼看到盡頭。
我點點頭,是該去鍛煉鍛煉了。
我出過野外,曉得睡帳篷不如床舒服,炒西瓜皮不如炒冬瓜好吃。有時候,我還會對比山頭上松樹的形狀,選擇一棵模樣美的,靠上去,為它誦讀我喜歡的英文單詞。我的書生氣讓我出盡洋相,我慢慢總結出在這個大家庭當好孩子的規則:大人說啥就是啥。生存在一個由諸多強悍男人組成的世界,我總覺得自己在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。
我機械地說完是該去鍛煉鍛煉了后,點起一根煙,瞇起眼睛,在團團霧氣中送走曹全的背影。我咧開嘴笑了起來,笑得壞壞的,很開心的樣子,很草率的樣子,很無所畏懼的樣子。說到底,在這個地質隊,沒誰會多看我一眼。這就很無聊了。還很無趣,就像那些煙霧。我為自己終于學會吐煙圈而感到高興,加上即將到來的鍛煉,生活這碗白水里已滴進一滴蜜,表面看不出變化,內里的滋味已不同。
我二十五歲,在地質隊工作的這兩年,一心想考研究生,口袋里總揣著本考研詞匯。有時候說話,不自覺冒出個Yes、No、Ok換來的對應詞語是呆瓜、木頭、笨貨。他們不屑說父母和家鄉,只說女人的某些部位。說完就笑。那樣笑的時候他們踱著腳,喘著氣,嚎叫著,能把房頂掀塌。他們的笑讓我一直無法歸類。我很奇怪,常周末一個人去動物園,想找到那些笑的源頭。
我沒找著。看到書攤上有本詞匯書,就買了下來。我開始扮演和尚,得空就念經。我持續地向這些小蝌蚪般的字母進行投資,希望它們生出翅膀,天使一樣飛起來,帶我一起騰空而起。我并非那種專業很糟的人,甚至相反。可我一直以為,學好了課本就學好了一切。這就是我全部的錯誤。
新疆大地雖然也長松樹柏樹,可更多的地方,是青黑的戈壁和姜黃的沙漠。地貌粗礪,人也變得粗礪,連笑聲也粗礪得不可理喻,幾近猙獰。我像一條鮮魚,滿身潮氣,可是快了,新疆的太陽早晚要把我曬得渾身起皮,發皴,干枯,老化,成灰。所以我要死死抓住詞匯書,不讓自己完全墜入現實。
我猜,在中國每個省的地質隊里,都會有像我這樣的人:膚白指細,滿嘴書面語。我能怎么辦?打小父母就教育我飯前便后要洗手,上課認真聽講,不說臟話,不看女孩子。我全都照辦了。現在,他們說,這樣的人是假丫頭。
從烏魯木齊出發時,四月的草已經綠了,杏花剛剛開過,葉片已有指頭肚子大。車廂內充滿濃烈的體汗和煙草味。我坐在后排中間,左邊靠窗是曹全,右邊靠窗是吳旗。
曹全身量適中,皮膚黝黑,短發根根豎起,左手握拳,右手覆蓋其上,在大腿根上搖晃。手型不大,沒有凸起的關節,出來的指甲飽滿干凈。吳旗個高,嗓門大,顴骨上綴著兩片曬傷,正揮動雙手,眨巴眼睛,表情豐富地聊天。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大師傅老高側扭著身子,癡迷地盯著吳旗看,國字大臉上眼珠凸出,笑時總喜歡猛拍膝蓋,像掄起一團面擲在案板上。
上路沒多久,就遇到沙塵暴,漫天黃沙遮蔽了道路,能見度僅為一米,車像蝸牛爬行。司機老張的后腦勺本來就沒幾根毛,被眾人的目光放大后,越發顯得空曠遼闊。老張黑瘦寡言,像顆矮樹栽在座位上,兩臂羅圈,端得平穩。老張不用嘴說話,用車說話,快起來讓大家的屁股一顛一顛,慢起來讓大家的心臟一揪一揪。
中午吃拌面時,吳旗單給老張倒了茶,老高單給老張剝了蒜,把組長曹全晾在一旁。組長到底是組長,組長有組長的涵養,曹全抬腿到土坡后方便了許久,回來剛好趕上吃面。一上車,老高脖子一仰,就扯起呼嚕。呼嚕有一種功能,能迅速傳染。沒多久,吳旗也閉上了眼睛。車廂一片沉寂。雖然沉寂,可并不寥落。曹全沒睡,嘴里還哼起小調。老張明白,享受了茶水和大蒜的待遇后,這小調也是送給他的。
一路搖晃到庫爾勒時天已透黑,下車時冷風一吹,人變得透明,伸手捏了一把,才知道是穿了褲子的。進了小旅館,曹全讓老張睡單間,其余睡四人間。老張擺手說,這樣不好吧。曹全寬慰他,你睡好了大家才好。
這是句大實話。可大實話就是這樣,聽的人不同,意思也就不同。吳旗是技術員,用冷笑表示自己的無所謂。他越無所謂,脫衣服、踢鞋子、扯被子時,動作就越猛烈。
第二天下起了土。雨滴大小的土點子落下來后,天地一片灰蒙,到了傍晚才放晴,能看到夕陽漸漸跌落下去,天邊濺起幾片血團似的云朵。到達若羌縣已深夜十點,路燈昏黃,街邊多是土坯房,偶有幾幢小樓,看上去像簡易工棚。商店飯館都打烊,大家坐在床頭潦草地吃著干饃饃時,屋里的電燈突然滅了。我摸索到窗邊,掀開窗簾,路燈全滅了,街道和樓房沉浸在一汪黑湖中,往下陷。
服務員一邊說停電了,一邊將手中的碗倒扣在桌上,燃起一根蠟燭,粘在碗底。她口氣平靜,行為迅疾,像是早就準備好了停電時拿出蠟燭。果然,女孩說,縣城缺煤,每晚十一點后就停電。政策已執行了半年。
曹全的戰前動員會就著燭光展開。一開始我并沒有聽明白,后來,才懂了。這根燃燒在阿爾金山腳下的蠟燭,和我的生活早已有了深刻聯系。煤在哪里,蠟燭問。我們千里迢迢,就為回答這個問題。
煤像一個非洲姑娘,藏在深山高處,只有把她娶到手,這個縣城才能像小伙子一樣安心睡覺。曹全打的這個比喻很葷,可沒一個人笑。大家都累了,想著能把身子骨放平就好。在這個沒有一絲燈光的夜晚,我沉沉地睡著了,醒來時渾身漲疼,看到熄滅的蠟燭在碗底汪出一灘泥。
離開縣城時,街上起了風。風從每個角落翻噪過來,在街心聚集,摑擊著每一絲頭發每一根骨頭。慌亂中抬頭一看,一絲棕褐曲線橫在地平線盡頭。阿爾金山那么柔和卑微,做低伏小的模樣很像侍女。如果在女人身上鍛煉鍛煉,也沒什么壞處。
盤山道像條黃蛇,左旋右轉,漸漸逼近高處。山的模樣逐漸清晰,處處顯露出的陡峭,昭示著它的心機和脾氣。但說到底,不過是黃土壘起的,前人走過的一座山而已。車像一枚發射出去的導彈,肆無忌憚地向深處挺進。
當車顛簸到海拔四千米處時,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天真了。如果我說的是童話故事,我一定會告訴你我們怎樣克服了高山反應,在革命意志的鼓勵下完成任務,凱旋而歸。我很希望這么說,但我不能。
2
第一個出事的人是老張。他端著方向盤的胳膊像被抽去了骨頭,突然軟了下來,車隨之癱瘓。老張是老司機,要面子,想硬撐著,卻手抖腳抖車抖,嚇得大家直喊停。把他從駕駛位上拖下來,拽過氧氣管塞進鼻孔后,這個面色冷峻的老司機哭了起來,臉上浮現出嬰兒找奶吃時的絕望與粗暴。
如果你追著問我,高山反應到底像什么,我說,像快要死了。你問,這是經驗之談嗎?我真想告訴你,但愿并非如此。你的身體突然變薄、變輕、變透,像玻璃、白紙或塑料。你不能快跑,連緩步慢走也要走三步停一下。如果你要逞能,心上就像扎了把梅花起子,轉著圈地絞痛。你頭暈、惡心、發燒、嘔吐、臉色發紫、渾身顫抖。山不見了,只有一些黃土包,踩在上面,如踩著云朵。你暈乎了,鼻子找不到肺,嘴巴找不到胃。
老張一邊抽泣,一邊傾訴,語無倫次,唏哩呼嚕。他慌亂中抓起我的手,往他頭上放。摸摸,摸摸,是不是裂開了條縫,一條大縫,我的腦漿就要迸出來了,你呢,是不是也快出來了!他又揪住我的領口,讓我對準他。我的臉幾乎要粘上他的鼻涕眼淚了。從他嘴里噴出的股股熱氣,如雪崩狂泄。他的神情是嚴肅的,莊重的,至真,至誠,太嚇人了。
我當然也喘不上來氣,比蹲在菜窖里還難受,可我為什么要說。我說了,不就和給他倒茶剝蒜一樣。我不愿獻媚,尤其是在眾人面前。我不想無原則地沒骨頭,像那汪碗底的蠟燭。我固執地一動不動。老張無趣,松開手,扭過臉,猛烈地嚎啕,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。話被山峰擋回來后,聽著很古怪。
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――我的胸口挨了一拳,可我對這一襲擊并不感到突兀。我的身子搖晃了幾下,詞匯書從口袋掉了出來。我忍痛弓下腰,一只穿翻毛皮靴壓在了上面。書被皮靴踢到一旁。書像塊玻璃,腳是榔頭,一下下砸下來,場面有些慘不忍睹,我想掉頭就走,但掉頭就走似乎更能說明我的桀驁,更不妥當,我只好站在那里,滿臉通紅,不知所措。
你需要花很久才能明白吳旗為什么給老張倒茶,吳旗為什么為老張揮拳,吳旗為什么為老張泄憤。事實并非如以下語言所描述的那么簡單:一群男人被一輛車帶到了阿爾金山的半腰處……事實上,從我們第一次聽到阿爾金山這個名字時,頭頂就罩上了一個光環,每個人在忍受高溫的炙烤時,都發生了不動聲色的改變。離開城市,拋下鄉村,爬上黃土小道,和幾百年前穿獸皮蹬草鞋的先人一樣,我們要拆開阿爾金山送來的大禮包:高山反應。
你說,時代變了,我們有車。笑話。老張倒下了,車就變成了玩具,而我們只好枯坐在山腰上,像一群調皮的男生,鉆入地窖的桶里不能自救。這樣的時刻,一分鐘像一年,三分鐘像五年,五分鐘像十年。我不想承認,吳旗和老高比我更懂得老張的重要性。可我居然生出了一絲悔意,覺得那茶和蒜的好處大伙兒一起享用,而我忤逆的后果,卻連累了大家。高山反應讓大家緊張得要爆炸,總得找個出口。這個時候,假丫頭居然還要惹司機師傅生氣。
曹全的反應僅次于老張,不能躺,不能坐,只能半蹲著干嘔。當他搖晃著走過來時,吳旗并不警惕。曹全臉膛青紫,兩只胳膊舉起來時,吳旗笑了。吳旗不抬胳膊不舉手,等著看好戲。曹全只是把胳膊拉長,用一種似有若無的力量推了他一把,讓皮靴挪開。曹全俯身拾起書,在大腿上拍了拍,遞給了我。
吳旗是誰?怎么能輕輕一推就敗下來。吳旗想和曹全打一架。他一邊大罵什么破山,一邊捋起袖口,體態顯出挑釁的模樣。老高過來拽住吳旗,說別鬧了。從崇拜者轉變成反對者,吳旗很不適應老高的變化。老高又說,也不看看什么地方。吳旗的進一步行動打了折扣,目光變得輕飄起來。
曹全像是沒看到吳旗的挑釁,沒聽到老高的說話,只一味地沉默。他沉默地撿起書,沉默地轉過身,沉默地爬進車廂。再下來時,手里拎著瓶葡萄糖。他擰開瓶蓋,搖晃到老張身旁,蹲下來,用胳膊撐起他的脖子,把瓶子對準他的嘴巴。這個時候,老張把頭扭到一邊。老張把頭扭到了看不見葡萄糖瓶子的一邊。
老張端起架子,一幅誓死不能撼動的模樣。吳旗張大了嘴巴,高師傅的眼珠子幾乎要凸跳出來。曹全苦笑了一下。是那種無聲的,中年人的苦笑。他手端瓶子的模樣,很像媽媽端著飯碗。他俯下頭,低低地對著老張耳語。奇跡發生了――老張變成了聽話的孩子,挺起身子,柔順地看著他。曹全又說了一句。老張的眼神晶亮起來,伸出手,抓過瓶子,乖乖地喝了下去,喉嚨中冒出響亮的咕嘟聲。
當車爬到四千兩百米后,能清楚地俯瞰到山溝深處的積雪。四月的山里還在過冬。曹全選定一處山南的陽坡,吆喝我們扯起帆布扎帳篷。這時候的老張來了精神,提著一桶十公斤的汽油走走停停。曹全到底是組長,就那么耳語了兩句,把一個灘在地上的人催活了。
老張歪歪扭扭地走到車廂,一使勁,桶子對準油箱,憋著勁,油一小股一小股流了進去。倒完,氣力全被抽空,手一撒,空桶在地上打起了滾,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,蜷縮成團,紫嘴唇邊留出許多白沫。曹全丟下手中的帆布,搖晃著走過去,將老張扶到氧氣管旁。老張吸了兩下,臉皺了起來,掉轉腦袋,對著地面嘔吐起來。大半天沒吃什么東西,吐出來的都是酸水。老張的眼淚鼻涕粘了曹全一身,可曹全還是摟著他的腦袋,哄他,一遍一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。
我們再次扯起帆布,一人一個角,撐開,再牢牢扎進地里。我們把車上的家伙都搬進新家。我們還爭論著誰睡哪一邊晚飯吃什么。我們都認為好日子就要來了――這不是明擺的事情嗎。一切都到位了,只需開工干活。
一聲汽車的轟鳴驚醒了美夢。沖出帳篷,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――老張正坐在加滿油的汽車上,踩著油門,一個人,往―山―下―沖!老張并不想和我們說什么告別的話。什么都不用說,我們彼此都是透明的――每個人都知道對方的腸子有幾道彎。
我們的目光阻止不了車輪子的轉動,卻可以向曹全射去逼問的箭。可曹全的臉像塊水泥磚,抹得格外平展,沒有一絲波紋。我覺得要出事,還沒來得及干什么,爆炸性的場面就出現了,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嚎叫。嚴格地說,是叫罵,我X你媽,回來!
吳旗的屁股像坐在烙鐵上,一蹦三尺高,甩開手,追在汽車后面,不顧黃塵和尾氣嗆進嘴巴。他扯開喉嚨喊,逃兵,你給我回來!逃兵,我害死我們了!曹全追上來解釋,是我讓他走的。吳旗僵硬地把脖子擰到后面。曹全說趁他還能開車,讓他下山,換別人上來也好。
這時,風從山后吹來,一陣緊似一陣。吼聲夾雜著呼嘯,低低地盤旋而來。風里夾雜著沙塵和鹽堿,還有細小的石頭。打在脖子上,很疼。吳旗搖擺在風中,大笑起來。風聲將笑聲擰成一截一截,落到耳朵里時,有股裹在厚被子里的窒息味。吳旗終于看不見汽車了,面部猙獰。笑聲拐了彎,帶出哭腔。傻X,他手指曹全,山里沒車就沒命!這是拿大伙的命在開玩笑!
曹全只是安靜地收拾著雜物,無論吳旗多么囂張尖刻,他都像沒聽見。高師傅已開始搬東西做飯,我趕忙從尿素袋里掏出木柴,折碎,堆在灶底,壓上幾塊黑煤,搽著火柴引火。木柴是著了,煤卻一直冒白煙。柴全燒完了,還不見煤上有火星。
高師傅把汽油發電機抱出帳篷,發動了半天,仍不見動靜,急得直往機器上踹。踹也沒用。山里空氣薄得點不著火,想吃上熱乎飯肯定沒戲了。高師傅急得眼珠生疼,聽到吳旗不間斷的咒罵,抄起長柄鐵勺,走了過去。
嘭――一勺子打在了遮擋腦袋的手骨上。吳旗抱著頭,跳了起來,高聲尖叫打死了打死人了。老高提著勺子大吼閉嘴,還想不想吃飯!空氣中有股嘎吱嘎吱的聲響,好像空氣長了牙齒,替老高沖到吳旗面前咬他。吳旗像開小差的學生聽到上課鈴響,渾身零件瞬間歸位,一下子變得馴服起來。
靜默中,突然傳來似有若無的突突聲。四個男人狼一樣豎起耳朵,繃緊神經,搜索道路。山路上盤旋下一輛卡車,裝滿黑煤。曹全伸手擋車,上前和司機攀談,得知離這三公里處有個小煤礦,有十幾號人住在那里,他們能點著火。
吳旗不知什么時候轉到車廂后,蜘蛛一樣抓住車廂板,使勁往里爬。車廂太高,他又不像平常那樣有力,爬了幾次都沒成功。卡車加大速度,突突突快跑起來,吊在板子上的吳旗雙腳騰空著大叫停下停下。曹全把他拽下來,吳旗,你不想活了!吳旗在浮土中大叫,在這就是等死!
眼看卡車跑遠,吳旗猴子一樣跳將起來,攢足力氣要追,被曹全死死扯住胳膊。吳旗不服氣,憑啥老張能下山!曹全盯著他的眼睛說,老張下山是我批準的,有問題我負責。你要下,這輩子甭想干地質。
曹全帶著我去三公里外找救援時,吳旗龐大的身軀軟軟地坍塌在床鋪上,像一堆舊衣服。那雙威猛的翻毛皮靴也像失去主人眷顧的狗,垂掛在半空。
3
山上的空氣變成一只古怪的精靈,近在耳邊,卻如夢似幻地飄渺。我們的鼻子像探測器,不斷呼喚它,渴望把它捂在懷里,捏在手里,捧在心上。
走在前方的曹全渾身打抖,一腳踩虛,栽倒在地,暈厥過去。曹工曹工曹工……我抱著他搖晃,被他黃里透黑的臉色,白里泛青的嘴唇驚了一下。我像從一面鏡子中照出了自己,心酸得顫抖。他徐徐睜開眼睛,慢慢站立起,一句話不說,兀自朝前走去。這個時候,說話也要消耗能量。
在我和他之間,有一步路的距離。對我來說,只需要跟上這一步就行了,可我雙腿發軟,撲通一聲,整個身子趴在了地上。我的嘴張著,牙齒上沾滿黃泥,一股泥腥味沖上鼻腔。當曹全返回來攙我時,我終于一咧嘴,哭了出來。我一直想擺脫假丫頭的陰影,可我還是崩潰了。我抓著他的手,低低地哀求,放我回去吧,我實在堅持不住了。
他扶我的手臂軟了下來,像從來不認識我,一邊大口喘氣,一邊拿眼神的小刀切割我的肌膚。我覺得自己像顆蘑菇,一場大雨后開始腐爛、變質、有毒;又像一間屋子,柱子斷了,屋頂斜了,瓦片往下溜,泥石飛濺。
他啞著嗓門說,我比你大,心臟沒你好,反應比你強烈,是不是比你更應該下山?曹全的無助改變了他和我的關系。他的表情很悲涼、很頑強、很有尊嚴。我真希望他跳著腳罵我。可他看我的眼神,像什么都知道,又什么都不知道的嬰兒。他重重地嘆氣,每個人都下山了,項目怎么辦?
當我們從四千兩百米處走到四千五百米處時,看到一片黑煤渣旁立著幾孔地窩子。一個瘦男人鉆出來,裂開嘴,瞪著眼,露出兩排黃牙,操甘肅口音,干啥!
我掏出盒煙,拍出一根,塞給他。他推脫,連連擺手說,不能抽不能抽。怕引起火災?我環顧四周。他瞪大眼睛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,在這樣高海拔的地方,抽煙就是找死。但他還是接過了煙卷,塞進口袋,說等下山后再抽。
他叫向老七,跟向老大出來干已兩年半。在這里干活的人都來自甘肅向家村。當他知道我們是地質隊的,一不開礦,二不挖煤,就想搭個伴時,放心地咧開許久沒刷的黃牙,笑得像一只猿猴。他問我們有多少人,我說四個。曹全擺手說,還有一個司機,一輛車,過幾天上來。滿臉煤灰的男人撐開右掌,豎起來,五個男人,一輛車?
他旋風般跑進靠西頭的地窩子,少頃,又旋了出來,問我們住哪。聽說帶了帳篷,大力搖頭,說山里風大,帳篷容易刮走,不如住地窩子吧。我和曹全對視一眼,覺得這餡餅掉下來得那么可疑。但我們的腳還是跟著他的背影,來到靠東頭的那間。推開木板門,他斜倚在門框上,慢悠悠開始講條件:等車來了,給我們帶點菜?我們兩個又對視一眼,松了口氣。這就正常了。怕就怕沒來由。
阿爾金山的落日紅極了。我從沒在別的地方見過那種火焰般燦爛的紅色。要說這世上還有什么能和這落日媲美,那就是我們爐火。爐火是一幅微縮的落日圖。我們將從向老七那里討來的招數一一實踐:在爐膛中攢起一堆木頭,把中間弄虛,倒上柴油,點燃燒旺后,放上軍用膠鞋的鞋底,等一股腥臭從火苗中輻射出來,火焰才慢慢高了起來,倒入指頭肚子大小的碎煤屑,和柴混在一起,持續燒一會,再添上拳頭大小的煤塊,才算完成。
高壓鍋煮的方便面看不到一根面條,是一灘稀糊糊。高師傅將方便面直接放入融化的雪水中,水沒有沉淀,充滿雜質,吃起來是一口面半口沙。還炒了雞蛋。可怎么吃,都有股雞屎味。但是無論面蛋,皆一掃光。
山上氧氣含量僅為平原一半,用這種方法點火,一次要耗掉半桶柴油,要努力保留下火種。曹全布置任務時的臉色嚴肅得嚇人。在爐火的微光中,我覺得他像個部落酋長。如果我們都穿上獸皮的話,更像。四個男人將夜晚這塊黑蛋糕切成四塊,每人一塊,不多不少。前半夜是高師傅和曹全,后半夜是我和吳旗。我按時起來,披上衣服,添加煤塊,守著暗紅的火苗,看了許久。
我覺得恐懼是個活東西,一旦進入到脆弱而孤獨的靈魂中,它就會生長,會變出各種花樣。阿爾金山的夜晚像是一場夢在慢慢下沉,別說大山以外的那個世界,就連周圍這躺在帳篷中的人,也成為幻影。我吃驚地發現,那橫七豎八的身體,像一具具尸首。我想起遠在江南的父母,頓感手腳冰涼。
爐火幽明,像一雙眼睛,一會兒憂郁,一會兒暗淡。一陣之聲傳來,還夾雜著止不住的抽泣。憑位置判斷,是吳旗。他蒙著被子,蜷縮著身體,每抽動一下,我的心就緊縮一下。
早晨天沒亮,就開始搬家。走到小煤礦時,早有向老七迎在路口。大家肩扛手提走了上來,腰、背、膝酸痛,累得不想說話,就那么癱坐著。向老七不知從哪拽出把掃帚,熱心地掃炕掃墻,浮塵騰騰,嗆得人直咳嗽。曹全把扛在肩頭的箱子放下,掏出兩包方便面,塞給他。他沒推脫,利落地揣進寬大的棉襖中。
向老七說山里陰,六月份都要架上爐火,夜里尤其寒涼,火更不能斷。他著急出工,將掃帚作為還禮塞進曹全手里,就閃出了門。
有了保留下的火苗,點火方便多了,可火燃起來后,冒出的滾滾黑煙塞滿狹小的洞穴。高師傅咳嗽著跳腳說,不行不行,這火沒法做飯。他抱怨做了半輩子飯,現在卻不知該咋做了。他想起了老張,話就變了味道,說當初應該學開車,一腳油門哪都能去,現在一個大男人提著把飯勺,算什么事。他說東說西,煩躁之情如沙塵暴,讓每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一層灰。
先是司機撂挑子,現在大師傅又說沒法做飯。我看著高師傅,總覺得他是受吳旗攛掇,故意給曹全出難題。曹全突然說,這幾天咱們先別出工。高師傅愣了。他接著說,要先住下來,才能干起來,住都住不安心,干也干不好。
事情解決起來并不困難。我們在土臺子上搭起帳篷,將做飯的家伙搬了出去,歸置妥當后,高師傅滿意地點點頭,同時,地窩子也寬敞起來,很有些家的模樣。
整理好被褥雜物,鉆出地窩子,太陽明晃晃地懸在頭頂,我覺得自己像從地下爬出來的毛毛蟲。舒展手臂,仰起頭,閉上眼,陽光在眼皮子上蓋了層紅糖紙。喝完稀粥,曹全讓大家四下轉轉。
我摸出口袋中的詞匯書,找了塊青石坐下,背誦起來。有人邁著踢踢踏踏的腳步從我身旁走過,又繞了回來,坐下。不用看我都知道,是吳旗。他一定知道我聽到了他的抽泣。他一邊聽我背誦,一邊抬頭看天,好像在他看天的時候,很希望聽到一種伴奏。
他用胳膊肘捅我,哥們,你真不想下山?我瞪著他,話像滑板一樣從沙堆上溜下來,都下山了,項目怎么辦!說完,我自己漲紅了臉,不敢看他。我轉過身子,遮羞一樣將單詞背誦下去。
他裂開大嘴,突然爆發出一股沙啞的大笑,像老風箱。他咂吧著嘴說,哼,我就不信!他起身邁開大步,走了。明晃晃的日頭拽長了他的影子,那影子簡直就是一條癩皮狗,正拖著長長的紅舌頭,恥笑我。
我合上書,決定去小煤窯看看。干活的人有果然只有十來個,向老大不在,回去休息了,向老七正黑著臉忙著鏟煤,見我上來,甩開兩只黑手領我四下看看。這煤窯小得有些袖珍,簡直像小孩過家家。我們要找的煤,是一座摩天大廈。山上沒電,他們用炸藥炸煤,再裝車拉下去,僅供山腳下石棉礦使用。礦上只有兩百來號人,用煤有限,拉煤車一周上來一次。
晚飯后,向老七來了,從懷里掏出塊用布包裹的大家伙。打開,是塊亮晶晶的大冰。他說離這不遠有條雪水河,冬天的河水是封凍的,用鐵錘可以鑿出冰塊,搬回來碼成垛,吃的時候放在桶子里靠著爐子,一晚上就化開了。向老七像抖包袱一樣,故作神秘狀,其實啊,最好的鑿冰法,就是下炸藥炸。
高師傅吼了起來,有火有冰,咱還怕啥!曹全伸出兩手按在向老七的肩頭,許諾,車一到,咱炸冰去!只有吳旗沒吭聲,可嘴角也沒有掛那個常見的冷笑。畢竟,他也要喝水。把別人的希望殺得片甲不留,等于自尋死路。我覺得吳旗越來越像個成熟男人,學會在恰當的時候表示沉默。
司機小秦是個棒小伙,跳下車時腳底像踩著彈簧。他也難受,滿臉漲得通紅,可躺了兩天后,就晃悠著爬起來幫高師傅干活,喜得曹全直拍他的胸脯說到底年輕。
過了三天,曹全招呼大家往車上裝炸藥,讓我把向老七找來當向導,到河邊炸冰。手忙腳亂放好炸藥,捂上耳朵,一聲轟響,冰塊四濺,河灘上灑滿瑩亮的晶體。冰塊真是個好東西,搬回去就是水。人有水就死不了,誰都知道。可搬冰塊真不是什么好事。搬幾塊可以,搬多了,大傷元氣。那握在掌中的冰探出千百個吸盤一樣的嘴巴,用力吸附在皮膚上,瘋狂地嘬咂,將體內最后一滴熱量都抽干。人搬著搬著就凍透了,只剩下一個晃動的冰殼子。
可曹全卻像發了瘋般,拼命彎腰、抬起、快跑、放置,再返回、彎腰……冷重的冰塊讓他的腰彎下去后,無法即刻挺起來,他就右手撐著木棍,左手攬著冰塊,不顧褲子上磨出的大洞,來來回回。
小秦成了香餑餑,每周開車五小時到石棉礦菜市場采購蔬菜及生活用品是幸福的放風。菜買多了容易壞,又不能不買,只能一周買一次。每個人都想蹭小秦的車。下山就是過年,能享受人擠人的歡愉。山上的人熬得像野狼野狗,眼睛里放著綠光,舉止也越來越粗礪。可小秦卻不同。他年輕的身軀彬彬有禮,語氣中帶著請或謝謝,給車里貼上明星畫,嚼著口香糖。小秦是個棍子,攪亂了我們本來已經沉淀好的雪水。甚至,連高師傅都變了質,把肉渣留在盆底,囑咐小秦最后一個打飯,被高旗告到曹全處。
曹全宣布:每人每月輪流下山一次,不多不少。
我是在阿爾金山發現時間是有硬度的。這里的時間像鉻鐵一樣堅硬,需耐心磨礪才能消解。這里的一切都是惟一的。惟一的山,惟一的伙伴,惟一的陽光,惟一的風聲。在阿爾金山,你沒有選擇做其他事情的余地。打發時間的方法得靠自己想。如果你喜歡常時間盯著一個東西看個沒完,你可以選擇這種安排,但沒人不喜歡新鮮事物。
帶來的電臺因為沒電聽不成,收音機白天沒信號,晚上絲絲拉拉能聽到些飄渺的音樂。一群男人,點著蠟燭,擠在地窩子的炕上,喘著粗氣,側耳傾聽。沒人分得清這個場景是嚴肅還是幽默。我相信,所有想聽音樂的人都是憑借著一種混沌的求生欲望,在努力安慰自己,否則,這里的枯燥和單調會讓人瘋掉。雖然音樂毫無新意,卻讓大家十分感動,有種久客的游子回到故鄉的感覺。同時,這音樂又像一把尺子,深刻地丈量出我們遠離人群、喧囂和溫情的深度。
另一個愉快時光,是聽向老七說家鄉的女人。他僵硬的眼珠即刻活泛,手舞足蹈,心臟像要從胸膛蹦出。在他描述中,向家村是個神秘而奇妙的世界,那里的女人像石膏像一樣光滑好看。要想換上這么個石膏像供起來,就要下死力氣攢錢。錢是男人從嘴上摳下來的。因為,女人是一種比吃食更香的吃食……
可在阿爾金山,你手上捏著錢也找不到女人。你連根雌鳥都很少看見。你只能抽抽鼻子聞聞吹來的風里有沒有母羊的味道。
4
煤像深深埋在土里的種子,孕育的過程冗長、幽暗、不為人知。促成這山里長出樹木的成因很多,比如陽光、水汽、肥力、風勢。促成這些樹最終變成煤的因素也很多。樹躺在泥地里,在黑暗中長久潛伏,一年、十幾年、上百年,也許更長。它們等待著和人怦然相遇的那個天機。
它們終于等到了我們。
我們的施工地從四千五百米到五千零九米不等。每天,我們先順著一條固定的小路上山,到達山頂后,曹全和我,高旗和小秦(山上人少,小秦也頂半個技術員用),去不同的工區勘察。越往上走,速度越慢。山頂處高聳入云,空氣薄得像白紙,稍微大力呼吸,紙就會裂開。下山時倒容易許多,踩著虛土慢慢往下溜。
我爬得手忙腳亂,氣短心虛,嚷嚷著想躺在地上。曹全說不能躺,躺下去就起不來了,可一轉頭,我已躺下。曹全將我的身體慢慢翻過去,俯伏在地,用兩臂慢慢撐起。曹全喘著粗氣抖出幾個重重字:站、不、起、來、就、是、死。我點點頭,咬緊牙關,竭力堅持,終于站了起來,可腿還是有些軟,過了半天,才算穩住身子。
我們終于到達了五千零九米的高度。如果你不明白這個數字代表的含義,讓我來告訴你:在五千零九米處,你能看到一米外站著一只雪雞,你想抓,可走不快,跑不動,更不敢猛然一躍。如果你斗膽這么做,心臟就會自己跳出胸膛,像長了翅膀般飛掉。你看著雪雞,雪雞看著你。你不敢跳,它亦不敢跳。在你和它之間,突然喪失了捕獲和被捕獲的關系,而共同成為阿爾金山山頂的兩個物種。
山頂無任何植被,的巖石灰黑,相對平緩,寬處能有四五十米。我們試探性地挖了個槽子,沒成想,煤層很快就出來。一看,煤質還湊合,屬雞窩狀。這些煤剛開始形成時是水平狀的,發生地質構造后,就直立起來,跑到了山頂。我們的工作主要是拉拋面,從零到十米是什么巖性都要確定下來,再畫出詳細的拋面圖。
工作像車輪一點點朝前滾去,可生活的乏味像破棉絮,逐漸敗漏出來。這個時候,向老七成了最受歡迎的人。他總能帶來一些飄蕩在鄉間的炊煙味。甚至,還時不時制造出些驚喜。當聽我們咒罵阿爾金山是男人山時,他馬上晃著腦袋說,不對,我媳婦來過。
媳、婦?!地窩子里的男人炸開了鍋。吳旗放下二鍋頭酒瓶,醉醺醺揪著他的衣領,命令他講媳婦的故事。向老七結婚沒倆月就上了山,媳婦一直沒開懷,他又下不去,就讓她來。住了兩個月,還是沒懷上,就又下去了。這就是向老七和他媳婦的故事。大家聽了直著脖子笑。我也笑。
向老七并非閑得無聊才往我們這里跑。事實上,他們的內部管理很嚴格。他和我們的交往,是受向老大指派。終于,當他提出想跟小秦一起到石棉礦買菜時,曹全沒意見,大家都沒有意見。
向老七成了小煤窯的采購,卻只買最便宜的包包菜,絕不買肉。奇怪的是,有一次,他居然自掏腰包,買了只老母雞帶上山,宣稱要吃雞蛋補身子,回家好生娃。母雞到了山上后變懶了,每天最多走到兩米外的飯盆處,多一步都不愿走。兩個月過去了,母雞一個蛋也沒下,最后,頭歪在飯盆里死了。向老七青著臉挖了個坑把它埋了。他做這件事情的時候煞有介事。可沒人和他開玩笑。連吳旗都沒說“雞湯不是更補”這樣的話。
阿爾金山就是這樣,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一切。
我們能經常吃到紅燒肉的原因是野外補助高。曹全讓高師傅把補助都做成吃的,一分不留。“吃好才能干好。”曹全說話時,吳旗變成了啞巴。現在,吳旗表現出完全妥協的模樣。
我們吃肉時,曹全總是從自己碗里扒出一些,讓我裝在塑料袋里找向老七。向老七從一群黑乎乎的人堆里搖晃出來,跟著我躲到山背后,嘴對著我從懷里掏的袋子,兀自猛吃。那些大塊的肉來不及咬碎,幾乎是整個囫圇吞咽下去的。吃完,他用袖子一抹嘴,舒服地贊美道,曹工真好。
終于熬到了夏天。天氣熱了,不用燒爐子了,可以直接到河里舀水了,但卻看不到一點兒綠色。突然,大家開始集體掉頭發,也不那么熱心地想去下山。最初,大家買的東西各不相同,慢慢地變得大同小異。便宜煙一條一條買,酒是那種大罐的高梁酒,還有方便面和火腿腸。可以給家人寫信,可家人無法回信,因為我們沒有地址。可以打長途電話,可時間不湊巧,家里總是沒人。
打撲克是最初的活動,很文雅地坐在炕上,高師傅輸,小秦贏。高師傅對小秦的喜愛溢于言表,像看到自己的親兒子,輸了也樂呵呵。吳旗落了單,就自己出去找樂子。他拿氣槍打麻雀。打了兩天,麻雀全跑光了。他說他還看到了一只紅嘴烏鴉,一直在頭頂轉圈,一槍沒打中,撲棱著翅膀飛走了。大家聽著不吭聲,就當他真的見過。
無聊變成了一根非常大非常大的木樁子,干巴巴,硬撅撅,而時間是一只小螞蟻,爬上去,爬下來。螞蟻也會停下來休息,可木樁子的陰影覆蓋下來時,像浩浩蕩蕩的大海。
拔河出現在阿爾金山,合情合理。拔河是一種很古老的游戲,據說人在穿獸皮時就有了。是吳旗提議和向老七拔河的。他們兩個,一人拽著繩子的一頭,挺幸福地享受著久違的娛樂。小秦喊號子,老高當裁判。不是吳旗一頭栽在地上啃了一嘴泥,就是向老七向后一仰,跌過去,落滿黑灰的頭發上又多了層黃土。每一次,無論前栽還是后仰,他們都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爬起來。每一次,他們都像真的死了,再也爬不起來。
我覺得恐怖,勸他們別拿身體開玩笑時,吳旗說身子里燒著一堆火,總要想辦法燒掉,向老七說一身蠻力繃在身上做什么。
有一次,動作太猛了,吳旗的手被繩子勒破,血口子不算深,但到底出了血。他捂著傷口,跳著腳說疼死了,嚇得向老七搗蒜一樣點頭認錯,說自己不是東西,可吳旗還是鬧著要揍他,被老高小秦死死拽住。看他們鬧成一團,我跑去找曹全,他正在地窩子里看圖紙,把臉從紙里挪出一半,慢吞吞地說,活在壓力鍋里,得學會放氣。
我不再說什么。看我還沒走,他放下圖紙,露出整個臉面。他的目光并不看我,而是空洞地看著頂棚。他說,千年床巖在地層底部相互擠壓,萬年的冰河期,百萬年的造山運動,都是因為有了壓力。人有了壓力,就需要釋放。
我并沒有完全聽懂。我訕訕地離開地窩子時,總覺得有些不安。我害怕得發抖,可我的害怕,是因為我孱弱的本性還是我超強的敏感。我說不清楚。我想,曹全也說不清楚。他們都說不清楚。夜晚,我躺在鋪上時想,也許,曹全說的沒錯。在阿爾金山,時間慢得像流水腐蝕巖石,人可以麻木地過日子,可是人,就不會僅僅滿足吃喝拉撒,總要忍不住做點什么。
時間繼續一天天過去――這是大自然最古老的手段,或許也是惟一的魔法。吳旗已不滿足和向老七拔河,他發明了一種更極限的游戲:背人。背對背站著,將繩子套在身上,看誰能把背后的人背得雙腳離地,就贏了。繩子勒在肉里,發出輕微的吱吱聲。我覺得我能聽到繩子的聲,也能聽到兩具身軀中砰砰的心跳聲。我看著他們背來背去,總覺得自己的心馬上就要竄出來,掉在地上,像一片玻璃。
可這之后,我再也沒有找過曹全。我想,他的臉一定全部埋在圖紙里。
九月,我們完成任務下山。
年底搞表彰,曹全風光地領了獎狀獎金,發言時滿口稱贊全組人員表現都好。會后我們出去聚餐。曹全像是憋著勁,一口氣連干了好幾杯,一拍桌子道,吳旗你混蛋。我坐在曹全身旁,把他的醉話聽得一清二楚。我好像已經看到桌翻碗碎。組長也是人,壓了那么久,被酒一燒,就想著要發泄一下。
吳旗正組織老高和小秦給老張灌酒。老張的臉憋得黑紅,猛地把一大杯倒進喉嚨,一個勁求饒,可吳旗又讓他大聲說我是逃兵。老張嗡嗡地說了一聲,吳旗說沒聽見,不算。這個時候,在外人看來,吳旗的模樣像個無賴,可我卻并不打算同情老張。吳旗除了嘴大,到底干夠了整整六個月。大伙和我一樣,嘴上不說,心里跟明鏡似的。老張手里的杯子劇烈地晃動著,空氣中拽了根鐵絲,發出噌噌的聲響。
曹全又拍了一下桌子道,吳旗你混蛋。
吳旗委屈得冒火,眼里燃起一叢野火,就像阿爾金山上那堆深夜的火種。榮譽是大伙的,獎金人人有份,可曹全是頭,才能群龍有首啊。一想到群、龍、有、首,吳旗就覺得心里癢癢的,酸酸的,澀澀的,苦苦的。吳旗很想和曹全打一架。男人就是在打架中長大的――幼兒園打,到了墳墓里少不得也打。吳旗站起來迎戰,老子在這等著你呢!
老高和小秦撲上去拽吳旗的胳膊,可吳旗很享受自己的激情。老張跳了起來,吳旗你沖我來,我是逃兵,和曹工沒關系!吳旗轉過臉,定定地看著老張,你!不!配!
曹全的臉似乎比平時擴大了一圈,腫脹通紅。他晃悠著身子走到吳旗對面,伸出手指,張開嘴,想訓斥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空氣中的鐵絲就要繃斷了。可突然,曹全的眼淚流了下來,吳旗啊吳旗,你真不該拔河。時間和眼神全都定住了。吳旗悶聲悶氣地反駁,拔河怎么了,拔個河犯法嗎。
曹全并不反駁他,只反反復復說,你不該拔河,你不該拔河。曹全什么都沒有干,只是捂著臉,流著淚,說你不該拔河。曹全一改山上的威嚴與莊重,變成了祥林嫂,婆婆媽媽得不能自控。曹全的嗚咽是真的。曹全的淚水是真的。曹全的痛心也是真的。曹全沒有伸出想象中的拳頭,卻把吳旗弄懵了。
吳旗想好了,和曹全輝煌地打一架,再收拾東西走人。他憋著一口氣,不服輸。到哪,自己不是好漢一條。吳旗的眼里雖然燃著野火,可心情是快樂清澈的。現在,這心情被淚水一澆,居然變得含混起來。當吳旗看了曹全從兜里掏出的那封信后,像被重重打了一耙,正中眉心。他死死咬著嘴唇,拿在手里的紙撲簌簌打抖。
紙掉了下來,我趕忙撿起。原來,向老七十一月底下山后的第二晚,就因肺氣腫不治而亡。向老七的心肺變異很大,已無法適應平原氣候。妻子受他囑托,給曹全寫了一封信,感謝他的紅燒肉。
當我從信紙上抬起頭時,整個餐廳傳來地動山搖的哭嚎。我看見曹全和吳旗兩人正抱頭痛哭。他們的胳膊搭在對方肩頭,像天生的一對好兄弟,失散了多年又重逢。他們哭得蕩氣回腸,坦坦蕩蕩。哭聲中,老張變成了灰老鼠,悄悄溜走了。我還看見小秦的黑發和老高的白發摻和在一起,一上一下地聳動。我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,早已熱淚滾滾。
我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。這激靈帶給我一個觸及靈魂的認識――原來,這就是男人!這是一個多么淺顯的常識,卻又幾近深刻。
這晚睡覺前,我把詞匯書丟進了垃圾桶。倒在床上后,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嚕聲。我想,從明天開始,我一定要放聲大笑。就是那種踱著腳,喘著氣,嚎叫著,能把房頂掀塌的笑。